*2013年的舊文,短篇

 


  「莫曙。」

 

  拉門的聲音響起後,有點冷硬的叫喚聲從後方傳來,伴隨著規律有致的腳步聲。

  坐在病床上的人轉過頭,墨色的眼眸淡淡地望著來到床邊的人,一聲不吭。他的身上,露出衣物的部份纏了不少繃帶、臉上貼著紗布,上頭滲了些許紅色,顯然受的傷口不淺,不過其實衣物底下的部分才是最嚴重的。

  來者沒有坐到病床旁邊放置的椅子,而是繼續站著,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受傷住院的人,然後沉默了好一會兒。

  雙方都沒有開口。

  良久,有著混血兒深刻輪廓臉孔的青年冷冷地彎起笑,低沉磁性的嗓音打碎了壓得令人透不過氣的寂靜,第一句話不是慰問而是苛責:「你從來就不懂得什麼叫做生命。」他握緊了拳頭。

  莫曙望著他,沒有反駁、沒有解釋,如水面一般平靜。

  「你每次都這樣義無反顧地衝向前,到底是想在鬼門關前徘徊過幾回?三不五時就重傷住院你很開心嗎?」開口者的語調嚴厲而尖銳。

  他們兩個人的職業都是警察,只是正式進入警界的先後順序有所差別,就只是這樣而已。他們進入警界最起碼都有五年了,面對犯人時要小心警慎這點怎麼會不懂?但是為什麼他們共事的這幾年來,每次這個前輩都像是著了魔似的拚命往最危險的深處撲去!

  「那是因為,」坐在病床上的人淡漠地說道,只一個回答就解決了複數問題:「我已經不需要懂得了。」在那場事故之後,他就不需要明白了。

  當年那場大火來的毫無預警、然後毫不留情的把他最愛的人給奪走。

  那時候,他的父母以及未婚妻,妹妹的男友也同時是他兄弟的人聚在他家準備要幫只有高中生年紀的弟弟慶生。但是,等他下了班匆匆忙忙地趕回去後,眼前鮮紅張狂的光亮刺進他的視網膜,幾乎要像白天一般的光景宛如最深的惡夢。

  他在陷入熊熊烈火的房屋外瘋狂地嘶吼著,想衝進去卻被幾個消防員死死拽住。等到最後,他只得到了幾具焦黑的屍首。

  從友人、家人到愛人,全部都離他而去,從那一刻起、他的世界便已落入沒有曙光的暮色。

  所以,他不需要懂得。

  「就算懂得,也已經沒人可以與我分享。」因為,他已經失去所摯愛的一切。

  莫曙平靜地說,微微垂下眼簾,就算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卻能夠看出他帶著滿身死寂一般的虛無空洞以及深刻的悲傷哀慟,一個已經深陷絕望,就只是『活著』而已的行屍走肉。

  「是嗎?」聞言,有著褐色頭髮的青年勾起唇角,依舊是冷而嘲諷的笑:「那是因為你選的是過去而並非現在與未來,所以你才會連現在所擁有的一樣也沒看見,或許我該說,你從來就沒把現在在你身邊的人當成擁有的。」

  就像現在,他明明就站在對方的面前,對方卻視而不見。

  「……你是什麼意思?」莫曙抬眼,眼神依舊悲涼空洞,但是這次多了些不悅。那些話、是什麼意思?「言重夜。」

  言重夜看著對面的人,他只想笑。

  這個人,從來就沒把他當成自己世界的一部分。

  從來都沒有。

  「你應該要知道我是什麼意思。」混血兒不客氣地說,眸色比東方人要淡些的眼望著他:「你都懂,只是你裝做不懂。」

  這個跟他搭檔幾年的前輩思考模式是怎麼回事他知道個大概,對方絕對不是個衝動的人,但是在面對事情時總是有種不顧一切、把生命豁出去的瘋狂。他不知道對方到底經歷過什麼的確切情況,只知道對方幾年遭逢了悲劇,但是那不代表他必須理解為什麼每次都可以不要命的亂來!

  然後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氣氛很僵硬,但是兩邊都沒有人想要打破。

  最後,言重夜轉過身,大步流星地走出病房,要關上房門前,他冷冷地拋下一句話,「好好休息吧。」然後關上。

  房內重新變回只有一個人的狀態。

  坐在病床上的莫曙盯著被關上的房門好一會,最後只是淡淡地把視線轉向春意盎然的窗外,接著,靜靜地閉上了眼。他說的……他怎麼會不知道。只是,就算想過,那又怎麼樣?這條命,他早就已經不在乎了,所以懂不懂得生命的意義並不重要,他是、如此認為的。

  畢竟已經沒有了曙光的生命,怎麼樣都無所謂啊。

  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x

 

  言重夜憤怒地走出醫院,渾身上下充斥著的冰冷銳氣讓一旁的人不由地退避三舍,但是他渾然不知。

  他大致曉得對方曾經經歷過什麼才會擁有那種放棄一切的絕望模樣,但是儘管曉得,站在他的立場,他身為對方的學弟、同事、搭檔、朋友,擔心對方一不小就會失去性命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偏偏那個人卻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一副、他的存在都只是鏡子裡的倒映,只會映照,卻不會留下痕跡。

  討厭這樣。

  不是不曉得對方曾經有過家人,也大概明白對方為什麼執行任務時總是這麼不顧一切,但是不管怎麼樣就是無法原諒對方這麼地不要命。病房裡的人說過已經不需要懂得,可是既然還活著,就不要老想著想死啊!

  莫曙那傢伙到底知不知道他自己不在乎的命或許對別人來說很重要?……他可是他認定的兄弟啊!

  深呼吸一口氣,言重夜強硬地將心中翻騰的情緒給壓下,然而下一秒,注意力卻被揮之不散的幻象給掘住。

  眼前滑過混亂交雜的場景,耳邊、似乎還能夠聽到子彈的呼嘯聲,怒吼、警哨、激烈的金屬衝擊聲、肉體被貫穿的音調,全都層層疊疊地交融,譜成了刺耳的樂章。

  言重夜的呼吸沉重起來,手指不住地輕顫。

  心裡頭盤踞的驚懼始終沒有離去,還停留在莫曙幾小時前面臨生死一瞬間的時刻。

  他們是刑事組的警員,今天接到了命令去圍捕一個三人組成的竊盜團體,他搭檔一向都是衝第一的那個,這是眾所皆知的事情。而他自己也一如往常地跟上,畢竟他們是搭檔。但是他只不過是被放置在廢棄工廠角落的證物給吸引了注意力,稍微分個神、令他回過神來的卻是幾聲掠過耳際的槍響!

  當下他覺得血液從頭頂倒流、直通腳底,冷到背脊一陣戰慄。接著幾乎是下意識反應,他抓著配槍拔腿往槍響傳來的地方奔去。他們都以為只是竊賊,但是沒想到他們會有槍枝,真是太大意了!

  褐髮的混血兒衝到了現場,眼裡映入了他家搭檔中彈摔落在地上的身影、視線被他身上迸裂出的鮮血,那像是彼岸花一般地盛開墜落的色彩給佔據,腦袋瞬間燃起了怒意跟等值的害怕,但是同時間卻又冷靜地舉起槍對準竊賊扣下板機。

  他打中對方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的持槍者的腳部跟手部,接著又一個箭步上前把第二名竊賊打昏。

  至於第三個竊賊似乎一開始就已經被莫曙給打倒了,但是也因此被另外一人開槍擊中。

  言重夜把對方的槍枝一把踢開,然後就不管他們直接到達已經身在血泊中的莫曙身邊蹲下,遲疑著不敢隨便移動已經呈現昏迷狀態的搭檔,最後一個咬牙、很快地對著無線電請求支援並叫救護車,然後把手帕按在莫曙腹部的傷口上。

  那段等待救護人員到達的時間漫長地彷彿幾乎要靜止。

  甩甩頭,言重夜把血紅的回憶趕進腦袋深處,抹了一把臉、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該死!那個傢伙……不要給我隨便找死啊!也不要、隨便就放棄生命啊……

  

       x

 

  時間如同流水般從指縫間滑落,淡薄一切記憶,無法阻止而僅能佇立原地任其遠走埋藏。

  那是一個月後的事。

  他不是沒有發現,可是之前都沉醉在麻木的痛苦中,所以才會沒有意識到。

  但是言重夜的話語像是一根刺,時不時就刺痛心頭,然後繁亂的心緒根本就無法好好地靜下來。以致於那些察覺全部被拋諸於腦後……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失去重要之人的痛依舊清晰,但是卻漸漸地開始淡化了一些回憶。

  這讓莫曙感到恐慌,他緊緊咬著雙唇,即使滲出血來也沒有放鬆半點。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忘記他與最心愛的家人之間的回憶!絕對不行!他不能……

  「……我才不會忘記!」他在床榻抱著頭嘶吼,「我絕對、絕對不會忘記……」不能淡化、不能忘記,不能夠……不能忘記他的過往,一點淡薄都不行,他最重要的那些人現在只在他記憶中存在,所以他不能忘,忘了、就是否定他們的存在。

  他辦不到。

  「什麼時候才肯醒?」看著難得情緒失控的對方,剛走進門的言重夜只是在嘴角帶著冷冷的嘲諷。到現在,還是無法從過往的泥潭裡走出來嗎?他當然知道失去所愛的人很痛苦,但是他不能夠任由對方這種情緒連帶著不要命。

  他是這麼想的。但是接下來的畫面卻令他猛地瞪大眼眸,一串晶瑩的珍珠從那人臉頰手指邊滑下。

  「莫曙……?」言重夜快步來到病床前,他彎下身,輕輕抓住對方的肩頭。同時間有點懊惱,他是不是、說得有點太過分了?

  那個低垂著頭的人聽到叫喚的聲音,突然勾起了嘴角,滄桑而自嘲,帶著些微顫抖的嗓音像是風中落葉:「……你知道……嗎?莫曙、的意思……等同於、沒有曙光……」

  所以、落入這種黑暗環繞的世界之中,肯定也是命中注定的吧……莫曙、沒有曙光。

  所以、他最重要的人們才會……

  「……我的名字,是重夜。」注視著有點失神像是人偶一般的搭檔,混血兒突然說道:「因為在生下我的那天,外頭的天空如同無數堆疊的濃厚夜色,所以我的名字是重夜。」

  所以說、這跟那些衍生意思根本沒有關係的好不好!但是偏偏從小到大就一堆人認為他是黑暗、行為舉止思想上一定有問題什麼的,不然名字幹嘛要取成這樣,可事實明明就不是那樣!

  其他人都不懂,但是無所謂,反正他依舊是他,不會因為那些人的閒言閒語而想走向偏差,他、才不希罕為了那些人改變!所以別為了名字底下是什麼涵義而糾結啊!

  「你的名字是家人給你的祝福,不要擅自扭曲!」言重夜不習慣安慰人,所以他只是以有些嚴厲的口吻道。

  莫曙抬起頭,眼眶紅紅地望著他,張唇,「但是、我……」他還是,不可能這麼輕易就釋懷。

  「我不奢望你能夠立即接受,但是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不需要這麼鑽牛角尖,我之前就說過了,你還可以有現在,有我在。」他不會奢望太多,他只期望對方能開始意識到這一點。

  莫曙沉默良久,才極輕地點頭。「……但是,我不會將我的家人拋諸於腦後。」

  「無所謂,我只要你別再輕視生命。」言重夜有力地說。

  他要的,就只是他的搭檔、他的兄弟不要隨便就想死而已。現在這樣是目前的極限也無所謂,反正他相信之後會繼續改善的,儘管速度可能很緩,不過沒關係,因為未來的日子還很長,他等。

  他是他的兄弟,所以他願意等下去,直到曙接受夜的存在。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小說作品
    全站熱搜

    Agcat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